禅宗故事里有一件很有名的公案说:
百丈怀海大师侍马祖行次,见一群野鸭飞过。祖曰:“是什么?”师曰:“野鸭子。”祖曰:“甚处去也?”师曰:“飞过去也。”祖遂回头,将师鼻一,负痛失声。祖曰:“又道飞过去也!”师于言下有省。(《五灯会元》卷三)
这一段故事,正好说明六祖意思。看见一群野鸭飞过,是所知见。禅宗祖师只许你有此“知见”,不许你有此“所知见”,而即住着在此“所知见”上。知见了一群野鸭飞过,不许说是一群野鸭飞过,也不许想有一群野鸭飞过。此是一种纯粹知见,非“无知见”与“不知见”,即此是“佛知见”。此是心本体,亦即是佛性。
禅宗要你“明心见性”,是明如此般的心,见如此般的性。今说我看见一群野鸭飞过,此是前念生。
野鸭飞过,我心也不存,此是后念灭。此念灭了,才能生别念,此所谓“无所住而生其心”。现在是要你“前念不生,后念不灭”。你看见一群野鸭飞过,只此一见,便成一相。但你不再说我看见一群野鸭飞过,是“离一切相”。明白到这里,即易明白得明一切法而无念、无相、无住、无着的真境界与真体段。
再言之,你看见一群野鸭飞过是“慧”,你不再说看见一群野鸭飞过是“定”。否则你此一刻看见一群野鸭飞过,野鸭是飞过了,而仍在你念里存着,你心里老存着此一群野鸭飞过,会阻碍你下一念之新生。
所以要受马祖鼻子。因你如是般随外迁流,失了“定”,亦将失了“慧”。六祖的“即心即佛”义,大体是如此。
所以说“烦恼是菩提”。你若偏要说我看见一群野鸭飞过,但飞哪里去了呢?此问题即要成烦恼。所以只让你有知见,却不要在知见上着相、生念。见一群野鸭飞过,无所谓,那即是菩提了。
烦恼与菩提,同是此一知见,同是此一心,所异在有相与无相,着与不着。所以六祖最先在黄梅东禅寺作偈题壁即说:
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(《行由品》)
——钱穆先生《中国思想史》